新华网北京8月10日电(记者袁思陶)获得诺贝尔文学奖8年以来,社会各界和读者对莫言的新作充满殷切期待。不久前,莫言携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新作《晚熟的人》与大家正式见面。这本书到底讲了哪些新的故事,塑造了哪些有时代气息的鲜活人物?还有,莫言下一步的创作计划是什么?近日,新华网文化频道主编袁思陶邀请莫言深度对话,回答一些大家都关心的热点问题。
莫言近照
一、《晚熟的人》的创作背景及其人物塑造
袁思陶:7月31日,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您的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和大家正式见面。这也是您获诺贝尔文学奖8年后推出的第一部小说。请您介绍一下这本书的创作背景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
莫言:实际上,这本小说集的创作过程很漫长。其中,有两篇是在年写的,如《澡堂与红床》。还有几篇是在年创作的,如《等待摩西》《斗士》《左镰》等。这几篇,我年在陕西秦岭附近一个朋友家里写出了初稿,后来一直没有发表,也没有修改。直到年,我才把这些篇章的初稿进行了认真地修改打磨,并在《人民文学》等刊物上发表。
今年春天,我写了两个中篇,就是《火把与口哨》和《红唇绿嘴》。再加上两个短篇《贼指花》以及《晚熟的人》,这四篇是之前没有在任何刊物上发表过的。这四篇加上之前的篇章就汇成了一本20余万字的小说集。虽然整个创作过程很漫长,但是我觉得整本书的气息是没有断掉的,视角也基本是统一的。因此尽管有的作品完成得比较早,但是读起来还是能够一以贯之的,并不像一个作家在两个时期写的两种作品。
袁思陶:《晚熟的人》由12个故事构成,这些故事都是您纯虚构的,还是有现实原型可参考?
莫言:若说是有原型,几乎篇篇都有原型。但是,这些原型跟小说人物之间的差距之大,已经可以视作是毫不相干的一种关系了。不过,我相信这本小说如果被我家乡的乡亲们看到了,还是会有人来主动对号入座的。
其中,《左镰》这个故事肯定是虚构的。尽管有一段时间,社会生活不正常,但也没有严重到一个父亲,能够把自己亲生儿子的手指剁下来的程度。这个故事,我主要是想把视角放到当下,在过了几十年之后,物是人非,当年势不两立的两个家庭的后裔,反而变成了一对配偶。故事中的女人嫁过好几个人,不过前几任丈夫都去世了。故事中的男人因为跟这个女人家里有矛盾,而变成了一个残疾人。当有人问他敢不敢要这个女人时,他毫不犹豫地说“我敢”。经历过命运的起伏与作弄,以及时代的变化,最终呈现出一种恩仇并泯的和谐状态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袁思陶:您在《左镰》里提到您特别喜欢写铁匠的故事,所以才把它放到第一篇,是吗?
莫言:我在作品里一直赞美劳动。我觉得劳动之美可能是人世间最值得赞同的美。这是一种力量的美、创造的美、朴素的美。而在诸多劳动当中,我觉得打铁是最辉煌的。铁匠的工作,是硬碰硬,是钢花四溅,是在“热度很高”中的挥汗如雨,是身体上充满了汗水和铁屑,是油光闪闪、充满张力,而且是铿铿锵锵、真正男子汉的事业。我赞美这种劳动之美!在我过去的长篇小说《丰乳肥臀》里也写过一个打铁的女铁匠,上官鲁氏的婆婆就是女铁匠。我觉得在中国的生活里面,找个女铁匠可能很难。但是,当年翻译《丰乳肥臀》的日本译者吉田富夫说他的母亲就是一个铁匠,我还跟他说中国可能没有女铁匠。
打铁这种劳动的壮美,仿佛梦境一样。我在其他小说里也写到过,比如中篇小说《透明的红萝卜》、短篇小说《姑妈的宝刀》。这一次在《左镰》里面,我又浓墨重彩地描写了这个劳动场面。在《左镰》里有一个非常残酷的细节,就是这位父亲是如何把孩子的手给砍下来的,对此我是一笔未提的。我把全部的力量用到了对劳动场面的描述上去。这就仿佛有一束强烈的光线,把我省略掉的东西给照亮了,反而会给读者留下很广阔的想象空间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
袁思陶:您在《晚熟的人》中将莫言本人也放进小说里,把蒋二、常林等小人物刻画得活灵活现,现实生活里这些人物存在吗?您是如何退到故事边缘,看待故事里的人物的?
莫言:将我本人放进小说也算是一种障眼法,主要还是写蒋二这个人物。
这部小说的名字也是小说里其中一篇章节的题目。之所以用这个题目作为全书的名字,第一是因为我对这部小说特别重视,第二则是我觉得“晚熟的人”这个概念很丰富,可以有很大的阐释的空间。
我觉得从艺术的角度来讲,一个作家或者一个艺术家,为了使他的创作生命能够延长得更长一点,还是应该躲避成熟。成熟了就代表了固化,代表不成长了、不发展了、走下坡路了。事情发展到顶点就越来越远了、就开始亏了,树长到极点就要开始落叶、开始枯萎了。所以要抵抗成熟,尽量使自己晚熟。我想这是一个艺术家对自己的严格要求,也是一种追求。
在人生的整个过程当中,是不是也需要这方面的一些东西呢?尽管不是一个创作者、不是一个艺术家,但是一个人、是一个从事某项工作的人,我觉得也应该遵循着老祖宗的教导,不要把聪明才智过早地挥霍干净,任何事情都应该留有余地。
过去有句话叫“十分聪明用七分,留下三分给子孙”,就是说做人还是要有节制、要有分寸。有时候故意傻一点、吃点亏,都不算什么问题。比如小说里的蒋二,实际上他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,但是在过去那种岁月里,他一直是在装傻,他利用装傻占了很多便宜。
总而言之,他在装傻过程当中体会到了很多的乐趣。我们就可以设身处地地想一想,假如我是蒋二,我在装傻,但是我不傻,别人都认为我傻,别人都像傻瓜一样待我,可是我洞若观火。这个时候我装傻的快乐是无穷的。比如,他把当年东北乡里三、四个智力有问题的人弄到一块儿,坐到桥上,挽起裤腿,把脚伸到桥下的水里。大家问你们在干嘛?我们在钓鱼。你们用脚丫子钓鱼?大家看了以后都说这几个傻子。但实际上他们傻吗?不傻。我觉得是我们这些看他们的人才是傻子,没有明白人家是在戏耍我们、人家是在嘲笑我们。这实际上就是一种行为艺术,是对所有人的戏弄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
不仅是在当年的农村,我想在整个人类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,都有很多装傻装得很成功、最后干成了大事业的例证。《三国演义》里面有多少人在装傻,刘备在装傻,曹操在装傻,司马懿在装傻。这些装傻的人,待得最终时机成熟了,便光芒四射,干出了惊天动地的伟大事业。
装傻的群体是我们人类社会当中的一个巨大的群体。装傻有它的积极意义,可以看作是一种力量的积蓄,等待时机,厚积薄发,也可以看作是一种带着荒诞色彩的对社会的消极反抗,对某些不正常社会的一种反抗。例如,竹林七贤也是在装傻,为什么?因为当时的时代风险太大了。在农村,一个正常的人说句话,可能立刻会被人上纲上线,会受到种种的惩罚。一个公认的傻子说句话,大家就哈哈一笑,因为他是个傻子,不会跟他一般见识。
装傻的乐趣,蒋二是体会到了。但我后来也写到了蒋二突然大放光彩,成了企业家,干得很成功。当时他买了我家旁边一个装满了垃圾的池塘,大家都笑他。然而,几年以后,这里的地价涨了几十倍,他把池塘填平,盖上房子并出租,一年挣好几万块钱。这也是在一些点滴小事上的一种艺术夸张。
至于蒋二这个人物的原型有没有?我当然心里是有数的,知道谁给了我灵感,但是绝对不完全是他,是生活中几个有意思的人干了些妙趣横生的事,我把他们的故事融汇在一起,就成了我小说里的故事。
袁思陶:您的作品中很多都是大家“熟悉”的乡土人物。在这本《晚熟的人》中的12个故事里,您在塑造人物方面,较之以前的文学创作,觉得有哪些突破呢?您自己曾说过想塑造一些不同于以往类型的人物,这里面的代表有哪些?
莫言:首先,我觉得这12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物,都是在我过去的小说里面没有出现过的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《斗士》中的人物——武功,我最后给他的定位是一个凶残的弱者,他这一辈子受尽了别人的欺凌,但他也干了很多突破人底线的坏事,睚眦必报。当然,他明面打不过人家,如果公开地骂,人家要揍他,于是他暗地里放火、投毒,坏事做尽。你说他可不可怜?很可怜。他可不可恨?很可恨。这样的人,在我自己过去的作品中就没有出现过。
《贼指花》这个故事在这本书里面是相对特殊的篇章。因为它没有回到我的东北乡去,它主要写的是文坛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事儿,就是一群作家、诗人在一起办笔会,但时间过程是从80年代拉长到现在。故事的背景开始发生在松花江上;然后到了长江三峡,还碰到了当年一块参加笔会的同行;后来又到了黑龙江上,至此一共坐了三次船。本来我这篇题目想叫《三回船》,后来写着写着,想起我家乡原来的一个小戏,小戏的题目也叫《三回船》,我不愿意重复,所以就放弃了这个题目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《贼指花》里的武英杰,我觉得这个人物在我的小说里也没出现过。他外形上像一个英雄人物,敢作敢为、仗义大度而慷慨,非常符合女士心目中的男人形象,一个硬汉的形象。而且他技艺超群,还能够空手捉苍蝇,随意一扔,就能把空瓶子扔到5米外的垃圾桶里去。这完全就是一个有武功的人、有本事的人。同时,他的诗也写得很好。结果到故事最后,显然他有当小偷的重大嫌疑,因为两起偷盗案件似乎都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。当然我也没有明确地说他就是小偷。
武英杰的形象很诡异。他是市公安局刑警队的反扒能手,专门抓小偷的。有一次抓小偷,小偷看到克星武英杰来了,就直接用西瓜刀把自己的食指剁了下来,惩罚自己。后来,武英杰梦到这根手指,就像农林业工人做嫁接一样,把手指头像接穗一样嫁接到伤口上,然后就成活了、开花了,这是一个很诡异的意象。当然它也是有象征性的。像武英杰这样有身份的人,然而他私下做的事情,是不是像《贼指花》一样?
这里面的几句诗,有点像意象诗:
“我本想把那根食指
送给你
但又怕这分离的残忍
伤了你的心
我梦到那断指,如同接穗
嫁接在你的腮
萌芽抽条并开出
诡异的花朵
仿佛猫的笑脸
贼指开花”
在《等待摩西》中,摩西这个人物确实是有人物原型的。这篇小说也很特殊。我在年完成了这部小说的前半部分,写到了一位妻子在她丈夫失踪几十年以后,一直坚持到处寻找。她家旁边是个加油站,她每天都会提着小桶、提着浆糊,拿着小广告去往卡车上贴。实际上贴的是写给她丈夫的信,例如儿子女儿也大了、外孙也有了、你回来吧之类的。
后来,年我去胶东半岛寻访我当兵旧地时,恰好碰到了我那个失踪了很多年的同学的弟弟。我问他,你哥还没有消息吗?他说,回来了。我说,他去哪里了?他说,不知道。他自己说去哪儿了?他一会儿说大兴安岭,一会儿说去了一个海岛,而且也不知手机为何物,也不知信用卡为何物。就这样一个故事。
我发现,如果我写到他妻子到处贴寻人启事就结束,也很完整。但是这个故事本身发展了,小说所依据的事件原型在这个时间的洪流里面往前发展了,而且又有了一个新的结局。所以,我把小说又续写了多字。我前两年也反复讲,故事跟树木、跟人是一样的,它是会自己生长的。《等待摩西》就是小说自我生长的过程,作家有责任把后来生长的部分再写出来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《诗人金希普》和《表弟宁赛叶》,是姐妹篇。这两位主人公也是有一种互相印证的关系。他们两个是文友,曾经是同学。尽管金希普总欺负宁赛叶。宁赛叶实际上是很朴实的,他就是农村里的孩子,爱好文学。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我笔下所有的人物非要找个原型都是能找到的,都是有一些细节相关的。但,整个人物大部分的行为,还是虚构的。
我写了很多农民。现在的农民跟过去不一样了,有的农民是在田地里边工作,有的农民在外面打工,也有的农民在写诗,也有的农民在写小说,也有的农民在网络上招摇撞骗,现代社会的农民是形形色色的。为什么我一直还在写农村和农民?因为我觉得现在的农村跟城市已经没有什么界限了。
以前在农村里没有电话、没有电、没有自来水,现在这些都有了。城市人所享受的物质生活,农民全部享受到了,而且现在很多农民对网络、对智能手机的使用,对现在年轻人玩的抖音、微博等,都很熟悉。不止是农村的年轻人在玩,如果仅仅是农村的年轻人这样玩不奇怪,因为他们都有在城里生活的体验。那些年过花甲的农村老人,也会熟练使用手机。大部分农民都成了智能手机的使用者,他们都无师自通地成了网络大海里的游鱼,他们在网络大海里扮演着自己的角色,寻找着自己的食物,有时候也能扑腾出大大小小的浪花……
莫言新作《晚熟的人》内页
《红唇绿嘴》就是讲得一个互联网时代的农民的故事。小说里的人物“高参”有两个
转载请注明地址:http://www.1xbbk.net/jwbjj/1235.html